《文心雕龍》中「道」字的涵義
蔡宗陽
一、前言
《 文心雕龍 》中的「 道 」字，雖有沈謙（１）、陳兆秀
（２）、馮春田（３）三位學者撰文論述，但各照隅隙，鮮觀衢
路，是以本文擬將《文心雕龍》全書，作地毯式蒐集，再加以分
析、比較、歸納，深入闡釋。
《文心雕龍》全書，使用「道」」字者，有〈原道〉七句，
〈徵聖〉一句，〈宗經〉三句，〈正緯〉一句，〈明詩〉二句〈
祝盟〉、〈銘箴〉、〈誄碑〉各一句，〈哀弔〉三句，〈雜文〉
二句，〈史傳〉一句，〈諸子〉七句，〈論說〉一句〈封禪〉二
句，〈啟奏〉、〈議對〉、〈體性〉、〈情采〉、〈比興〉各一
句，〈夸飾〉、〈指瑕〉各二句，〈養氣〉、〈附會〉、〈總術
〉、〈才略〉、〈序志〉各一句（４）；共二十六篇，計四十七
句。茲依據上下文，斟酌文情，仔細推敲，分為普通用語、特殊
用語兩大類，再各分為若干小類，加以闡析。
二、普通用語
《文心雕龍》使用「道」字，作為普通用語者，可以再分為
下列若干小類：
（一）、「道」字是「道路」、「途徑」、「方法」」之意
。例如《文心雕龍‧銘箴》：
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後代
。
此謂正直言語規諫的正道缺少，在器物上記功的制度久廢，因此
箴銘很少用，後代也很少用它。（５）「矢言之道」之「道」字
，含有「道路」、「途徑」、「方法」之意。又如〈哀弔〉：
或驕貴以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或行美而
兼累，追而慰之，並名為弔。
此言有些人因驕奢過度而喪失生命，如秦二世胡亥；有些人因狷
介忿激而乖違正道，如楚國屈原；有些人因胸懷壯志而生不逢時
，如東漢張衡；有些人因身負奇才而有失德之累；如魏武帝曹操
。後人為了追念他們，因此作文弔慰他們。這類文章，都叫做弔
祭文。其中「乖道」之「道」字，也是含有「道路」、「途徑」
、「方法」之意。又如〈哀弔〉：
及晉築虒臺，齊襲燕城，史趙蘇秦，翻賀為弔，虐民搆敵
，亦亡之道。
此言晉平公築虒祁宮，是勞民傷財，而鄭國宰相游吉卻前往道賀
。晉太史史趙，認為此事是可弔，而非可賀。又如齊宣王趁燕國
辦理喪事時，攻下燕國十城，以後蘇秦游說齊國，先賀其取得燕
國十城，後弔其將結怨秦國。這種虐待人民，製造仇敵的方法，
也是亡國之道。「亦亡之道」之「道」字，也含有「道路」、「
途徑」、「方法」之意。此外，又如〈史傳〉：「昔者夫子閔王
道之缺，傷斯文之墜。」《封禪》：「雖復道極數殫，終然相襲
。」〈啟奏〉：「王道有偏，乖乎蕩蕩。」〈議對〉：「對策揄
揚，大明治道。」〈體性〉：「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
也。」〈指瑕〉：「左思〈七諷〉說『孝而不從』，反道若斯，
餘不足觀矣。」「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其中「王道」、
「治道」、「此道」、「反道」、「立文之道」之「道」字，皆
含有「道路」、「途徑」、「方法」之意。
（二）「道」字是「某種思想」、「學說」、「學理」之意
。例如《文心雕龍‧諸子》：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
此言諸子的作品，是探究思想，展現抱負的著述。「入道見志之
書」的「道」字，是「思想」之意，也是「學說」、「學理」之
意。又如〈諸子〉：
述道言治，枝條《五經》。
此言不管是闡析學理，或論述治術，都是《五經》的枝葉條幹。
「述道言治」的「道」字，是「學理」之意，也是「思想」、「
學說」之意。又如《諸子》：
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
此言諸子百家自身雖然和當時潮流不合，可是他們的志趣和學說
，卻在他們的著作中，得到申說。（６）「志共道申」的「道」
字，是「學說」之意，也是「思想」」、「學理」之意。此外，
又如〈諸子〉：「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立德何隱？含
道必授。」〈才略〉：「諸子以道術取資，屈、宋以《楚辭》發
采。」「知道」、「道術」的「道」字，都是「思想」、「學說
」、「學理」之意。
（三）「道」字是「道家思想」之意。例如《文心雕龍‧明
詩》：
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
此言魏廢帝正始年間，玄學漸盛，學者推崇老莊思想，加以發揚
光大，當時蔚成風氣，因此詩歌的內容，含有道家思想，雜有成
仙得道的心。「及正始明道」的「道」字，是「道家思想」之意
。又如〈諸子〉：
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
此言孟子服膺儒家思想，以恭謹的態度行事；莊子闡述道家思想
，以達觀的心情逍遙自適。「莊周述道以翱翔」的「道」字，是
「道家思想」之意。
（四）「道」字是「情理」、「文情」、「內容」、「義理
」之意。例如《文心雕龍‧附會》：
道味相附，懸緒自接。
此言文章的辭藻和情理，互相依附，紛雜的思緒，自然銜接如一
。「道」，是指內容，也就是文情、義理。「味」，是指形式，
也就是辭藻風格。（７）因此，「道味相附」的「道」字，是「
情理」、「文情」、「內容」、「義理」之意。
（五）「道」字是「一般的規律或法則」、「道理」之意。
例如《文心雕龍‧祝盟》：
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
此言保存義理才能夠貫徹到底，道德廢了就會改變原來的盟約。
「道廢則渝始」的「道」字，是「一般的規律或法則」之意。誠
如馮春田所說：「道和德，道指一般的規律或法則，德指具體的
事物之理。」（８）又如〈雜文〉：
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
此言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其內容莫不是作者敘述身
受挫折，但依靠道德來戰勝困苦；時世雖然艱難，卻能保持心情
的舒泰。（９）「身挫憑乎道勝」的「道」字，是「一般的規律
或法則」之意。又如〈封禪〉：
夫正位北辰，嚮明南面，所以運天樞，毓黎獻者，何嘗不
經道緯德，以勒皇蹟者哉？
此言天子治理天下，運用政權，推動國事，下撫民眾，化育賢能
，莫不以道德為依歸，來垂示皇上御宇的不朽政績。「何嘗不經
道緯德」的「道」字，是「一般的規律或法則」。又如〈諸子〉
：「及伯陽訪問，序道德，以冠百氏。」「道德」的「道」字，
也是「一般的規律或法則」之意。此外，〈原道〉：「心生而言
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自然之道」的「道」字，是
「道理」之意。張少康說：「『自然之道』之『道』字，即是一
般說的『 道理 』之意。 ……此『 道 』字並非特殊術語 。」
（１０）
（六）「道」字是「說」、「談」之意。（１１）例如《文
心雕龍‧ 誄碑》：
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悽焉如可傷，此其旨
也。
此言作者論述死者生前的人品時，彷彿音客宛在，可以看見，說
到生者的哀痛情感情，就傷心欲絕，這是寫作誄文的要領。「道
其哀也」的「道」字，是「說」、「談」之意。
（七）「道」字是「人名」之意。例如《文心雕龍‧明詩》
：
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
此言回文詩的興起，是道原所創始。陸侃如、牟世金說：「道原
，可能是人名，所指不詳。明代梅慶生《文心雕龍音注》以為「
原」字是「慶」字之誤，「道慶」指朝宋代的賀道慶。……賀道
慶之前已有回文詩出現，如東晉蘇蕙的〈璇璣圖詩〉等。《文心
雕龍》中未講到過蘇蕙及其作品， 可能劉勰當時還不知道。 」
（１２）陸、牟二氏所言甚是。「道原為始」的「道原」，是人
名，但疑為「道慶」之誤。
（八）「道」字是「言辭」、「文辭」、「文采」之意。例
如《文心雕龍‧養氣》：
夫三皇辭質，心絕於道華；帝世始文，言貴於敷奏。
此言三皇時代，語言質樸，根本沒有想到言辭、文辭的華麗；到
了五帝才開始注重文采。「心絕於道華」的「道」字，是「言辭
」、「文辭」、「文采」之意。
（九）「道」字是「傳統」、「作用」之意。例如《文心雕
龍‧比興》：
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諷刺道喪，故興義銷亡。
此言漢朝的創作雖然興盛，但是辭賦作家喜歡阿諛諂媚，《詩經
》諷刺的傳統喪失了，起興的手法也銷聲匿跡了。「諷刺道喪」
之「道」字，是「傳統」之意，也可以解為「作用」之意。周振
甫《文心雕龍今譯》、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皆以「
道」字為「傳統」之意。王師更生《文心雕龍讀本》則以「道」
字為「作用」之意。二解皆可通，且上下文意亦可貫串。不論是
說《詩經》諷刺的傳統喪失了，或是說《詩經》諷刺的作用銷聲
匿跡，二者意義相通。
《文心雕龍》中的「道」字，作為普通用語者，經過分析、
比較後，可以歸納為九小類：一是「道路」、「途徑」、「方法
」之意，二是「某種思想」、「學說」、「學理」之意，三是「
道家思想」之意，四是「情理」、「文情」、「內容」、「義理
」之意，五是「一般的規律或法則」、「道理」之意，六是「說
」、「談」之意，七是「人名」名意，八是「言辭」、「文辭」
、「文采」之意，九是「傳統」、「作用」之意。
三、特殊用語
《文心雕龍》中的「道」字，除普通用語有九種不同的涵義
外，還有特殊用語又可以分為文學藝術源於自然規律的自然，儒
家聖人經典所體現的自然兩小類。
（一）「道」字是「文學藝術源於自然規律的自然」之意。
例如《文心雕龍‧原道》：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
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
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
此言天文如日、月，地理如山、川，都是源於自然規律所產生的
文采。劉勰從「自然規律」探究日、月、山、川的「道之文」，
再進一步討論人參天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人之
文」，也可以叫做「情文」；又研討龍鳳藻繪，虎豹凝姿，雲霞
雕色，草木賁華的「物之文」，也可以稱為「形文」；再深入探
討林籟結響，泉石激韻的「 聲之文 」，也可以簡稱「 聲文 」
。（１３）不論是情文、形文、聲文，都是根源於自然的規律。
因此，〈原道〉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情
采〉也說：「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
聲文，五音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這更具體地呈現文學藝
術根源於自然規律的道理。因此，「道」字是「文學藝術根源於
自然規律的自然」之意。又如〈序志〉：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
此言《文心雕龍》的寫作體例，乃是本於自然。「本乎道」之「
道」字，是指文學源於自然。此自然是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而
人文參立其中，與韓愈「文以貫道」、柳宗元「 文以明道 」、
周敦頤「文以載道」、朱熹「文便是道」的儒家之道，是截然有
別的。（１４）
（二）「道」字是「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聖人經典之道」之
意。例如《文心雕龍‧宗經》：
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
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
此言經的意義，是永久不變，至高無上的真理；經的作用，是效
法天地的文理，檢驗鬼神的靈明，深究事物順序，制定人倫的紀
綱，深察人性精微深奧的地方，探索文章創作的精華。因此，「
恆久之至道」的「道」字，是指能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聖人經典
之道；換言之，是聖人述道的經典，既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又是
不可磨滅的偉大教誨。又如〈雜文〉：
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
此言馬融撰〈七厲〉，敘述賢良，以儒家聖人經典之道為依歸，
雖文辭並非出類拔萃，但揭示的意旨，卻是卓然特立，不同凡響
。「歸以儒道」之「道」字，是指能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聖人經
典之道。（１５）此外，如〈原道〉：「道心惟微，神理設教。
」〈宗經〉：「然而道心惟微，聖謨卓絕。」〈正緯〉：「沛獻
集緯以通經，曹褒撰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夸飾
〉：「夫形而上者謂之道。」〈總術〉：「常道曰經，述經曰傳
。」這些詞句中的「道」字，也是指能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聖人
經典之道。
《文心雕龍》中的「道」字，作為特殊用語者，經過分析、
比較後，可以歸納為兩小類：一是「文學藝術源於自然規律的自
然」之意，二是「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人經典之道」之意。
四、結論
《文心雕龍》中「道」字的涵義，分為普通用語、特殊用語
兩大類。「道」字作為普通用語者，有九種意義，也是常見義。
這九種意義是 ：（一）「道路」、「途徑」、「方法」之意 。
（二）「某種思想」、「學說」、「學理」之意。（三）「道家
思想」之意。（四）「情理」、「文情」、「內容」、「義理」
之意。（五）「一般的規律或法則」、「道理」之意。（六）「
說」、「談」之意。（七）「人名」之意。（八）「言辭」、「
文辭」、「文采」之意。（九）「傳統」、「作用」之意。「道
」字作為特殊用語者，有兩種意義，也是《文心雕龍》中的特殊
義。這兩種意義是：（一）「文學藝術源於自然規律的自然」之
意。（二）「體現自然之道的儒家聖人經典之道」之意。因此，
《文心雕龍》中「道」字的涵義，共有十一不同的意思。
【註釋】
（１）沈謙《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論「道」字的涵義，見於該
書頁二十九至三十九，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印行，民國六十
六年五月初版；又見於沈謙《文心雕龍之文學理論與批評
》，頁二十二至三十二，華正書局印行，民國七十九年七
月再版。
（２）陳兆秀《文心雕龍術語探析》論「道」字的涵義，見於該
書頁七十九至八十八，文史哲出版社印行，民國七十五年
五月初版。
（３）馮春田《文心雕龍語詞通釋》論「道」字的涵義，見於該
書頁四○二至四○三，明天出版社印行，民國七十九年十
月初版。
（４）臚列《文心雕龍》使用「道」字的篇名順序，是依照《文
心雕龍》原來的順序，以便檢視。若依照使用「道」字的
少多作為順序，則有〈徵聖〉、〈正緯〉、〈祝盟〉、〈
銘箴〉、〈誄碑〉、〈史傳〉、〈論說〉、〈啟奏〉、〈
議對〉、〈體性〉、〈情采〉、〈比興〉、〈養氣〉、〈
附會〉、〈總術〉、〈才略〉、〈序志〉各一句，〈明詩
〉、〈雜文〉、〈封禪〉、〈夸飾〉、〈指瑕〉各二句，
〈宗經〉、〈哀弔〉各三句，〈原道〉、〈諸子〉各七句
，共二十六篇，計四十七句。
（５）闡述引文之大意，多半參閱王師更生《文心雕龍讀本》，
文史哲出版社印行，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初版。自此以下，
若參閱王師之說不再加註。
（６）參閱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頁一六二，北京中華書局
印行，民國七十五年十二月初版。
（７）參閱陳兆秀《文心雕龍術語探析〉，頁八十八。
（８）見馮春田《文心雕龍語語通釋》，頁四○三。
（９）參閱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頁一二五。
（１０）見齊魯書社編《文心雕龍學刊》第一輯，頁一五八至一
五九，齊魯書社印行，民國七十二年七月初版。
（１１）見馮春田《文心雕龍語語通釋》，頁四○二。
（１２）見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頁七十一，齊魯
書社印行，民國七十年三月初版。
（１３）參閱陳兆秀《文心雕龍術語探析》，頁七十九。
（１４）參閱陳兆秀《文心雕龍術語探析》，頁八十一。
（１５）參閱陳兆秀《文心雕龍術語探析》，頁八十六。
【參考書目】舉隅
文心雕龍研究 王師更生 文史哲出版社
文心雕龍讀本 王師更生 文史哲出版社
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 沈 謙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文心雕龍之文學理論與批評 沈 謙 華正書局
文心雕龍術語探析 陳兆秀 文史哲出版社
文心雕龍文論術語析論 王金凌 華正書局
文心雕龍語詞通釋 馮春田 明天出版社
文心雕龍今譯 周振甫 北京中華書局
文心雕龍譯注 陸侃如、牟世金 齊魯書社
文心雕龍學刊第一輯 齊魯書社編 齊魯書社
文心雕龍選析 祖保泉 安徽教育出版社
文心雕龍新書 王利器 成文出版社
文心雕龍選 穆克宏 福建教育出版社
文心雕龍選注 周康燮 香港龍門書店
文心雕龍義證 詹 金英 上海古籍出版社
文心雕龍文學理論研究和譯釋 杜黎均 曉園出版社
留言列表
